接受美学视阈下《天净沙·秋思》的读者接受
【作者:林教员,编号1332 更新时间:2015-04-30】
《天净沙·秋思》 大凡文人写“春”抒发的是风月之怨,写“秋”抒发的却是家国之思。自古以来写秋思的文章和诗词简直是汗牛充栋,可是唯独这首仅二十八个字的小令被尊为“秋思之祖”,这确实令人费解,对此,前辈大家和后世文人多有评析,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它“深得唐人绝句妙境”,还有人说它善用映衬,一正一反;最是评论得多的是, 说它手法简练、容量大云云。而笔者在阅读先贤和后世文人的赏析和评论的文章后,略有所思,就接受美学的视阈下来探析该小令在读者接受的过程中所勾沉的审美意蕴。
一、接受美学的意涵 接受美学诞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联邦德国, 其主要理论代表是姚斯与伊瑟尔。姚斯是接受美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其著作《文学史向文学理论的挑战》首次全面地提出了接受美学的基本观点, 建立起以读者的阅读活动为中心的接受美学理论。姚斯认为首先, 文学的目的为读者, 离开了读者, 就没有文学。其次, 在作家、作品和读者的三角关系中, 后者并不是被动的因素, 不是单纯的作出反应的环节。即阅读作品的过程并不是作家与作品单向地向读者灌输形象与意义,而读者只是被动接受的过程。读者对作品意义有着独特的理解与阐释, 其接受是阐释性的接受。而文学作品的意义与价值本身, 不只是作者所赋予的, 或作品本身所囊括的, 还包括读者阅读所增补和丰富的。
伊瑟尔把文学作品看成是在阅读过程中生成的、文本与读者之间一种活生生的相互关系与作用。伊瑟尔指出, 文学作品有两极可将它们称为艺术的和审美的。艺术的一极是作者的文本, 审美的一极则是由读者完成的实现。而作品本身既不等于文本, 也不同于文本的实现, 它必须被确定为两者之间的中途点上。文学作品只有在被读者欣赏的过程中才成为现实的审美对象。所以, 只有文本与读者的结合才形成文学作品。伊瑟尔强调文学作品乃是文本与读者双问交流的结果。伊瑟尔还吸收了英伽登的现象学理论, 认为文学文本具有结构上的“ 空白” 。
文学文本只提供给读者一个框架或轮廓, 中间有许多“ 不确定性”和“ 空白” , 有待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填补与充实。接着, 伊瑟尔发展了这一观点, 指出所谓“ 空白” , 就是指文本中未实写出的或明确写出来的部分, 它们是文本已实写出部分向读者所暗示或提示的东西。这种“ 空白”是文本向读者寻求把空缺连接起来的无言邀请, 即请读者自己把情节接上。“ 空白”是吸引与激发读者想象来完成文本、形成作品的一种动力因素。从接受理论的观点来看待读者对原作的阅读, 我们就会重视它们彼此间的相互作用, 重视读者在解读活动中的创造性。这个可以通过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来分析这个问题。
二、枯藤等九大意象的布局“空白”对读者审美心理的召唤 “召唤结构”是伊瑟尔首先提出的。他认为,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的区别在于,非文学文本描述的对象具有外在的现实性和确定性,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解释性或说明性的语言,而文学文本则是虚构,其中虽然也有来自现实世界的成分,但这些成分的组合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构成了一个人们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这是世界不具有确定的对象性和现实性,而文学文本所使用的语言是表现性或描写性的,于是形成了非文学文本所没有的不确定性。“在文本中,不确定性有两种基本结构—空白和否定。这些空白和否定是文学交流的基本结构,因为它们引起了在文本和读者之间发生的相互作用。”⑴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形成了文学文本所特有的结构特征“召唤结构”。
在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曲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里,有枯藤、老树等九大意象,而枯藤、老树、昏鸦是一组意象,小桥、流水、人家又是另一组意象,古道、西风、瘦马是第三组意象。第一组意象中,“ 枯藤老树昏鸦” , 很形象地写出了晚秋和晚秋黄昏的景与境。深秋时节, 万物肃杀,青藤枯老, 黄叶落尽, 被枯藤缠绕着的老树上,栖落的一只鸟鸦瑟缩着, 在傍晚的静寂中, 不时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喊。这里的“枯”字,“ 老”字, “昏”字,已经不仅仅只是言藤之态,树之形,鸦之状的了,这里蕴含着丰富的想象空白,每个字里行间都夹带着作者的感之悲,情之凄,意之切。枯藤是缠着老树的,老树又是昏鸦的归宿之所,它们本是连在一体的,不能分割开来的,正因为它们彼此间的相互依赖和互相依存,更能体现出它们相互间的关联性,在这种没有主体思想意识的景象面前,却被作者赋予了一种具有主体感情的,彼此相互依靠的人文镜像,这时这一组具有深沉、凄凉和苍老的意象本色,给人的就不是一种简单的寂寞和孤独的感觉,而是附带着游子苦旅心理背后的对家乡依赖的渴望,和心灵需要休憩而找不到属于自己可以依靠的无奈和彷徨之感。 在昏重得几乎叫人难以喘息的时候,
读者随着来到了“ 小桥流水人家” 。只见一架小桥, 桥下一弯秀水, 潺潺流淌, 水边桥头, 或许是有一座小屋,又或者几间小屋错落有致, 小屋上缕缕炊烟袅袅飘起, 显得那么安恬、温馨。这是极为吸引游子的景象,这一切霎时间使游子的眼睛一亮, 但马上又黯淡了。他的孤寂与这温恬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他企盼的、看到的, 恰恰是他不可能得到的这里的“ 小” , 就视角形象而言,这桥可能是很小,但是,就是这样的小更显得这里的惬意和舒适,温馨和恬静,这更是拨动了作者的孤独无居,漂泊无期的伤感之情。视“ 流水”而不闻其声, 也是因水远之故。这种流水与小桥的组合,是动静相对, 动静相生, 无声之动更显其静,有动之静更现作者心理的孤独漂泊和惘然的痛楚,但是在这温馨的面前,作者却又是不忍出声释放心中的苦,只能默默的承受着一切。
读到这里,在读者眼帘是这样的一副画面:在苍凉而又凄惶的一位苦旅人的道路上,眼见的是枯老而又无力的藤缠着老树,在稀落而又枯燥的老树上停落着一只因昏暗而无法前进的乌鸦,这只乌鸦昏昏沉沉,已然无力,而这个老树却刚好成了它休憩的归宿。终于可以放下一天的劳累和飞行的疲乏,好好的在暮色之夜享受休息的美好时光,这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事啊!而这样的诗意,行路人却无法拥有,这怎能不叫人嫉妒乌鸦的惬意和悲痛自己的飘零无期呢?当拖着疲惫的步伐,和不得不前进无奈的心情继续往前拖进时,映入眼前的,竟然是美丽而温馨的小桥流水人家,至此,这种自己行旅的苦和悲,和眼前的温暖和恬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真的是让人垂涎欲滴啊,可是行旅而无依的人,却也只能借着这种想象别人幸福,来安慰自己那颗久已干渴和需要回家的心。想着自己的前途茫茫,和种种的艰辛,即使再痛苦和不舍,自己又怎么忍心去肆意破坏这种安详而静谧的人家呢?这不仅是人家的生活和希望,更是自己苦苦追求的梦想啊!
接着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 古道西风瘦马” 的画面。在一条黄尘漫漫、秋风飒飒的古释道上, 一匹瘦骨嶙峋、精疲力竭的马迟缓地走着。一个“ 古道” , 让人马上想到路途的曲折而漫长, 古往今来这古老的道路上不知走过多少匹这样的“ 瘦马” , 拨响着骑马者的心弦,面对这样的长途和未知的路期,不知何时才能解禁这样的漂泊,结束如此的苦旅呢?这古道在反映到读者心中的时候,已经转换为契合读者个体的人生之道,在这种意象的包围和浸透中,读者仿佛读到自己的人生之旅,似乎也像这样的羁旅,有时就是自己默默而孤独的骑着这样的瘦马,在一种看似繁华,貌似丰饶的路上行走,但是渐渐的却发现自己已经为此消逝了青春,耗尽了岁月,甚至失去了人生的最为有价值的阶段,从开始的信誓旦旦,到现在的瘦马,瘦人,剩下的旅途又会有多少的美妙的故事能够发生呢?当作者接着画出“ 夕阳西下” 的天空时, 为前面所铺排的地上的景物绘就了一轮血红的西坠的夕阳作背景屏幕。落日残照,本就有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叹之情,这就更增添了一层苍神寒骨的迷离之意。“ 夕阳西下”又与“ 昏鸦” “ 西风”一起点明时光紧迫,己到暮晚, 本是到了游子归家的季节,可是却有着“ 断肠人在天涯”的痛苦和凄凉。此时此地, 此情此景, 怎不叫无家可归之人痛断愁肠呢?一个“ 断肠” , 把“ 天涯沦落人” 的无法言传只可意会的感受与苦楚传达得淋漓尽致。
至此,读者对这九种意象的解读和审美心理,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意象组合之间的“空白”的召唤,当这组意象发生在读者的阅读和解读之中时,就产生了一种阅读中的“文学空间”,这种空间里的空白,正在召唤读者,催促着读者对该曲的意象进行想象再创造,并被赋予读者个性心理和对这种镜像的心理解读。正是文本中这九大意象组合之间的空间落差,想象空白,不确定性的存在,再加上文本本身的开放性,促使读者积极地去填补空白,为读者提供想象和解释的自由。这时,读者的审美心理已经被完全的召唤起来,而且被激发出很强的创作和补充欲望,在接受过程中,读者积极的与作者的创作意图和心理结构进行沟通,也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很认真的寻觅文本、作者和自己之间的空白的契合点进行对照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升华和超越,正是这样的空白的召唤和契合,成功了读者的接受和再创造。
三、 读者的期待视野对“同构性”心理意象的感知 “期待视野”也是接受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姚斯称其为接受理论的“方法论顶梁柱”,指的是文学接受者事先拥有并作为标准或框架而带入接受活动的全部经验和知识积累,包括接受者从已读过的文学作品中获得的经验、知识,对不同文学形式和技巧的掌握程度,接受者的生活经历、文化水平、欣赏趣味等,它相当于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中所说的先在“图式”。皮亚杰说:“存在着一个为大家承认的一些认识论理论所共有的公设,即假定:在所有认识水平上,都存在着一个不同程度上知道自己的能力(即使这些能力被归结为只是对客体的知觉)的主体;存在着对主体而言是作为客体而存在的客体(即使这些客体被归结为‘现象’)”⑵ 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这首曲中通篇蕴含着一种具有恒性意义上的孤独。而这种孤独的情衷却已经突破了作者当时个人狭隘的范畴,它已经融化在字句当中,在读者接受的过程中成为了读者的心理镜像。因为孤独是一种生命状态, 一种情感体验, 是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借着文字的管道,输送到读者的心理血管中,激活了孤独感这种隐藏在人们心中的集体无意识,从而能在千里之外感受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孤独之感。
在这首曲中,淋漓尽致地抒写了对孤独的一往情深, 同时渲染了人类在孤独困境中的痛苦、绝望和挣扎、抗拒。由于读者在进入该曲进行解读和赏析的时候,心理原先就具有的孤独情感因子,在字词的浸透和拨动下,这种潜在的隐藏被慢慢的挖掘出来: “ 枯藤”已经苍老,曾经柔软坚韧的生命却被岁月无情抛弃, 枯干而难堪的攀附之状已经定格,这样的情形反复回放在这位天涯游子的脑海心际,再加上曾经伟岸而现在是早已丰采不再的那棵“ 老树” 剩下的是残枝败叶, 又怎不叫游子触目惊心, 掩面叹息, 更何况还有那只黑色的沙哑着嗓子的乌鸦,它的出现给原先灰色的心情带来更恐怖的无边孤寂。它站在暮昏的枝头,似乎在嘲笑生命的脆弱无常, 敌视生存的价值和意义。而游子只能闭上惊恐的眼睛, 本能地抗拒着这死亡的腐败气息, 在朦胧的往事中寻求温馨的回忆。他竭力躲避着“ 枯藤老树” 的栖惶, 而终于有小桥流水人家,这一抹亮色装饰了他的目光,艰辛的旅途中似乎有了一个温暖的停靠站, 可注定流浪的游子怎能停下匆匆的脚步?“古道”还在延宕,“西风”尚在猎猎的撕打着这位游子浪人的心,已经筋疲力尽,已经疲惫不堪,剩下的只有一口喘息,但是似乎道路没有终点,更为可怕的是游子的命运似乎已经被注定要风雨兼程,无休无止了,直至孤独的背影逐渐消逝,慢慢淡去。唯一能够和游子共同这首生命之歌的就是这匹瘦马了。
当“断肠人在天涯”的呼声响彻在这个苍凉而孤独寂静的古道上空时,遥望故乡的游子,不禁是悲从中来,这种仰天长叹,不就是对身处天涯,而对故乡的思念,却又如咫尺天涯般的不可及的悲中之怒号吗?从此, 孤独便被游子吟成了千古绝唱, 吟成了忧伤却精美的华彩乐章, 在人类的情感历程中绵绵回响, 敲击着一代又一代敏感的心房。 人人的心中都有过一段孤独的,难以名状的时光,它或许已经消逝,淡去,但是却作为一粒种子,深深的种在了我们的心里,当深夜降临,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粒种子就在悄悄的长大,虽然我们会有意或者无意的去忽略它,遏制它的蔓延,然而,越是如此,它的生命力就越发的增强。
古有夸父孤独地追逐太阳, 嫦娥寂寞地投奔月亮, 屈原上天入地, 苦苦求索, 柳宗元浅唱渔歌, 寒江独钓,卡夫卡变成了“ 甲虫” , 艾略特逃进了“ 荒原” , 加缪作了世界的“ 局外人” , 而昆德拉一脸坏笑地“ 生活在别处” , 说什么“ 人类一思考, 上帝就发笑” ? ?为什么孤独总是情有独钟的于人类?为什么孤独会是人类生存境遇中一种必然?为什么孤独会成为人类历史中长久不衰的心灵主题呢?除了面对,我们有时候真的是别无选择。但是,正是有了这种孤独的存在,人类才诞生了千古传唱的诗歌、颂辞、诗章,也才让人类的生命焕发出本色的美丽和魅力。
在没有选择的时候,不乏有奋起反抗的先人,固有后弈射日, 精卫填海, 大禹治水, 女蜗补天,堂吉诃德挥舞长剑, 哈姆雷特质疑苍天, 浮士德舍身魔鬼, 而西西弗斯滚动巨石, 无怨无悔地走向自己荒谬的命运? ?人为情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脆弱渺小的人类生命在宇宙洪荒中倏忽一瞬, 生生死死,而读者在体验这种孤独的情感时,不仅是重复着心灵的体验和情感的共鸣,并且让它在体认和感悟中而代代相传, 不生不息。人类就这样完成了对孤独的精神接力, 使这种普遍共同的情感、习习相因的心理在春秋代序中无限轮回, 绵绵不断, 历久弥新。
期待视野犹如一个十分灵敏的雷达,个体的审美趣味、理想、情感倾向等如同灵敏的触角一般,总是敏感地感知与自身具有“同构性”的作品,感知作品中与自己具有“同构性”的内容和形式,对于那些与自己不具有“同构性”的内容和形式几乎是“不闻不问”在阅读的过程中体认与其有共鸣的声音和形象,从而达到一种心灵上的某种契合。在这首曲中,读者带着他自己的期待视野,体认着孤独是一种情绪, 是一种最深沉的内在感受,是存在于每一个个体心中的无意识。而当这种无意识被激活并且被生命传达的时候,这种真切的人性自然, 让读者体认到了这份彻底的孤独,并自由地释放出这种痛苦, 而最终得以解脱和超越, 正因为孤独感源自于人类对自身的无穷关爱, 对命运的深入思考, 对幸福、快乐、自由境界的深情瞩目, 它始终闪耀着一种永不满足、永无止境、永远探索、永远追求的人性光辉。
至此,读者的期待视野在心灵的共鸣和震撼中得到了满足和升华。而曲中所包藏的作者深沉的情感也被读者解开,让人豁然开朗,有种超越的享受和喜乐。正是因为孤独是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 是一种永恒的、进取的姿势藏在读者的无意识层面,才让读者体悟到—孤独者总是孤独着自己的孤独。